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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团孟/袁史/段译」拉过勾的

• 微谈子为提起(长津湖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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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 你我一生都似要困于禅达这潮湿之处了。”




  


  夜已深,闻不到泣幽咽,倒是芦荟晃荡,一旁怒江的浪声似乎还在,风吹得树响,草动。昏沉的云遮住了残月,只有月光的影儿散落。

  在孟烦了自杀未遂后,牛腾云很不解地问过他。

  “ 你为什么要寻死?”

  “ 你就没有在意的事,的人了吗?”

  孟烦了闭眼躺着,他在仔细从嘈杂中寻找着浪声。对他来说,那熟悉的浪声。

  “ 有倒有,可她嫁人了。”

  他漫不经心地说出这个答案,似乎是固定般。

  “ 你真的喜欢她吗?”

  孟烦了睁开眼睛,那种春心萌动像是随着丧失的朝气去了,这个问题他似乎真没有想过。喜欢这个词对他来说不止一点的陌生。无论是家中早早订下的婚契,还是在禅达那条巷里的那扇门,那个可以回去的地儿。

  牛腾云见他不作声,也不恼。又说道。

  “ 有就想想,想想,就不想死了。”

  孟烦了看他离去的背影,接着被关上的柴门。

  现在倒是什么声响也听不见了。

  而孟烦了像被提醒了什么,呆在原地,眼神有些涣散,月光寂静地流过他的面前。

  他这一生,都遇见过什么人,什么样的人,又有什么 重要的人呢。

  “ 我叫孟烦了。孟烦了是谁?”

  可能是这一生过于长了,像雨打萍,总浮浮沉沉,倒是找不着那个叫孟烦了的人了,现在的他,更像是被那些孤魂野鬼给上了身,这会儿你用这张嘴说说话,这会儿用这双眼睛看看那。一群不认识的孤魂野鬼,仅仅他们不认识罢了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孟烦了二十四岁那年,遇见一人,特别怪,总规定他在三米之内,活像个胆怯又莽撞的孩子,求安慰似的拉着大人,死活不肯松手。

  那年,他这个中尉带队打日寇,战败,只剩他一人苟且偷生,蜷缩在这个破收容所,见着身边的那群烂人,终究还是满腹经纶的书香少爷,心里是打底的瞧不起,可东北人迷龙递来吃了半个的罐头时,却愣住了,怀揣着试探和受宠地伸出手,微微扯了扯嘴角,一边的胡子也跟着抖了抖,笑得愧而谄。

  于是他不再在乎那些在这个时代显得过于虚无的玩意儿,以至于说出名正言顺偷粉条的那一番言论。

  再次被推上战场,他和这群烂人遇见了一个团长,满脸灰土,眼睛却亮得像点燃的烛光,时而的上蹿下跳,忽大忽小的嗓门,怎么看也不像个正经的团长。孟烦了不是没怀疑过,这是个疯子,真正的团长早被日本鬼子打死,这疯子扒了他的衣裳,接着来跟他们这一队人玩过家家,玩命的那种。

  “ 诶,死瘸子,给你讲一故事。”

  战壕里,龙文章忽然对着正拍苍蝇的孟烦了扯着嗓子喊道。

  “ 从前有一书生,遇见一算命的,问他,想知道这次您能不能上榜吗?书生说想!于是那算命的说,您肯定能!书生问为什么,算命的伸出小拇指,跟书生的拉一块儿啦,算命的说……”

  孟烦了被吸引住了,连忙问道说了什么。战壕外子弹像雨一般下着,但好像没人在意。

  枪柄用力打了下孟烦了的头盔。

  “ 因为拉过钩的不许变!”

  龙文章吼着拿着枪冲了上去。

  “ 走啊爷爷们!带你们回家!”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“ 龙凤的龙,写文章的文章。”

  这是那个疯子名字。

  死啦死啦,这是他给他取的名字,以至于无论是以后彩色电视上日本鬼子嘴里大喊着的,还是门口跑过的孩子嘴里喊的,跑得越远,声音似乎越大了。每次孟烦了总是会钉住,在原地儿,久久不动弹。直至傍晚,似乎才回过神来,到点儿睡觉了。

  他七十岁时,在垃圾堆旁捡了条狗,脏得看不清毛发的颜色,他还是鬼迷心窍地领回了家,洗净后,嘿,特像狗肉。说特像吧,其实也没有,只是记忆里的影子模糊了,就瞧什么都像了。

  “ 以后你就叫狗肉吧。”

  那狗像成了精,听懂了般叫唤了几声。

  孟烦了死的那年,并没有子孙围绕,耳边没有嚎啕哽咽的哭丧,只有狗叫。孟烦了很想拍拍他的狗头说句别叫了,吵。可他连抬起眼皮的气力都没了。

  狗肉,我来找你了。

  等好久了吧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孟烦了本不信转世,可他就曾瞧见过龙文章的转世,龙文章死后不算久,新中国刚成立之时,孟烦了又上了战场,去打他们曾经的老朋友,美国。他还记得那个麦师傅和全民协助,但现在打谁也已经不重要了。

  孟烦了依旧蔫着眼,嘴里含着烟斗,他以前不抽这种玩意儿,只是无聊罢了。他就这么靠在一旁,看着车厢里打闹的年轻人,忽然他感觉到自己身旁挤过来一人。

  “ 老同志,你知道那个打不死的英雄吗?”

  孟烦了来了兴趣,看着身旁这个叫余从戎的小伙子,长着一张活像张立宪的脸,兴奋地说着。

  “ 没听说过。”

  “ 我带你去看看?”

  孟烦了很难描述那种心情,自己成了故人的前辈,有些滑稽。乘着看热闹的心态跟他一起走下车厢。一同的还有一个新来的愣头青,叫伍万里。

  “ 就那个!”

  孟烦了顺着他的手指望过去,嘴里的烟斗落地了。

  熟悉的脸,熟悉的眼神,一分不差,像是本该死去的人忽然蹦到你的面前同你讲,嘿,其实他没死。

  孟烦了的手有点抖地捡起烟斗,他在忍住不冲上去质问,因为他清楚,这个不是龙文章,就如同身旁这个毛头小子不是张立宪一样。

  他们都不是。

  不知有时脑子过于清醒算是件好事还是坏事了。他特想沉沦在故人重逢的喜悦里,可他做不到。

  这几个人的动静引起了谈子为的注意,他转头看到那个留着两撇小胡子的人时,他皱了皱眉,熟悉的感觉但却在脑子搜刮不到分毫印象。他并没有在意,转头继续同别人说话。

  两个小年轻已经说着说着就打闹着走开了。孟烦了在原地又盯了一会转身就想回到车厢。

  “ 同志,我们在哪里见过吗?”

  孟烦了的背影僵住了,他有些不敢转身。

  “ ……没有,长官。”

  谈子为笑了笑。

  “ 叫同志就好,您可比我大呢。”

  孟烦了扯了扯嘴角,缓缓转身,垂着眸。

  “ 您打了几年仗了?”

  孟烦了状似思考,接着轻轻晃了晃脑袋。

  “ 忘啰,都上辈子的事儿了。”

  谈子为还想说些什么,孟烦了阻止了他,抬眸深深望进他的眼睛,手指指了指自己耳朵。

  “ 听。”

  敌机来了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后来还有一次,这次他是个司机,穿着黑色的制服,倚着他的那辆车,笑得浪荡,手里拿着顶帽子。

  “ 我要当最好的司机!”

  龙文章握着方向盘大声说道,孟烦了掏了掏耳朵,不耐烦地嘴里应付着,换来的是龙文章抽空出的一只手去揪他的头发。

  “ 听见没 我的副官!”

  “ 得得得听见听见!大爷的撒手!”

  孟烦了没忍住笑了一下,前面正开车的司机回头好奇地看了他一眼。

  “ 笑什么呢大爷?”

  “ 你叫谁大爷。”

  孟烦了心里有些复杂,反驳了一句,对方依旧笑呵呵的,没心没肺的样。

  “ 听您这口音不像本地人啊,北京的?”

  那司机像在寻乐子,故意学他的口音逗他。

  孟烦了愣了愣,许久后,轻轻点点头。

  “ 嗯,北京的。”

  接着他望着驾驶位的那个后脑勺,嘱咐道。

  “ 再往前开一点吧,腿脚不好。”


  

  

  以后再看到身旁故人的脸出现,也不觉得诧异而惊呼了,反而有些期待,期待那些脸会再以怎么样的形式出现,但后来,直到死,也没再见。

  孟烦了这颠沛的一生,终于结束了。

  他死前,想再回顾一下,可这时脑子里倒是成了浆糊,什么事儿都糊一块儿去了,一件陈年旧事却变得清晰起来,可明明旧得包浆。

  那天,他们还没有攻上南天门,是那段还算安逸的日子,他正拿着刚摘的野花逗狗肉,就被他那团长给叫了过去。

  一进屋,桌上就摆着一瓶酒。

  好酒,好东西。龙文章摩拳擦掌的,笑得嘴角都要裂开。桌上的两个杯子,意思很明白。

  “陪我喝点。”

  “ 哪来的酒啊。”

  “ 你别管。”

  除了刚回禅达那次的三言一碗酒,孟烦了再没见过龙文章喝酒,他似乎不爱喝。

  孟烦了也没客气,一口咽下去,酒火燎过咽喉,把整个胃烧起来,暖意从胃散开来。脑子里也跟着烫了起来。

  “ 好酒。”

  “ 是吧。”

  龙文章笑嘻嘻地说道,又给孟烦了倒了一点。孟烦了抬眼打量着他,看得龙文章的笑脸都透着或明或暗的心虚了。龙文章忍不住说道。

  “ 怎么这么看着我?不干嘛呀,就跟我副官聊会天。”

  孟烦了笑了一下,没说话,继续喝。

  “ 烦啦,打完仗………算了。”

  这句话他问过了,在那家对他来说味道很怪的饵粉小店。

  孟烦了也没有再呛他一次,只是一杯接一杯。

  他没有想一醉方休断忧愁,只是心血来潮欢同饮。和死啦死啦在一起的时候,他总是有种岁月静好的错觉,可他又在不断地惶恐与不安。

  他还是那么讨厌他,一个糊里糊涂的疯子。

  “ 您瞧见过海吗?不是外边那种土黄的,是蓝的,很蓝的那种。”

  孟烦了忽然问道。

  龙文章倒酒的动作顿住了,他眼神带着点疑惑地望着孟烦了,他没看龙文章,只是盯着杯里酒面的倒影。龙文章又看回手里的酒壶。

  “ 看过,很美。”

  孟烦了从他手里拿过酒壶,灌上了几口,放回桌面,才继续说道。

  “ 小太爷第一次喝酒就十一岁,那会儿我爹总爱在院里头摆上那么几缸酿酒,在他养的那些花花草草中。”

  “ 他同我讲,这叫情趣。”

  “ 他还讲……”

  龙文章静静地听着他说,也看着他从有条不紊到词不达意。绯色染上他的耳轮,用不了多久孟烦了已经趴在了桌上,不再言语。

  龙文章晃了晃手里酒杯还有那么点粘底的酒水。

  “ 打完仗,带你去。”

  他淡淡说道,也不管趴着的人有没有听到。

  于是他拽出孟烦了的手,用自己的小拇指勾住孟烦了的小拇指,还晃了晃,像个孩子。

  “ 拉钩。”

  还要一直在一块。

  这句他没有说出来。

  龙文章轻轻推了一下孟烦了,他已经睡着了。龙文章叹了口气,揉了把人的头发,再把人抱到床上去,轻柔得不像那个团长。

  “ 这么点酒就不行了。”

  龙文章吐槽了一句,把人安顿好后又用手指勾顺些刚刚揉乱的发丝。

  “ 黑豹,黑豹!走走走,抓兔子去!”

  龙文章边跑了出去边叫唤道,这一声叫唤似乎又恢复成了那个疯疯癫癫的龙团长。

  孟烦了睁开了眼,半响后又闭上了,转了个身,把脸埋在了被子里。

  他其实到现在都搞不清他问那些干什么,但也不重要了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孟烦了曾恨,恨他的父亲那般对待他,恨他的母亲那般软弱可欺,恨这个时代的混乱不堪,恨自己的无能。

  他很恨,他的心里头,有很多恨,苦涩辛辣得缠绕在那跳动的血肉上。

  他想要的也太多,特别多。因为恨,所以想要,要这时代平静而美好,要安逸。

  可当那枪管被塞进龙文章口腔的时候,他脑子里嗡的一声。

  那一幕他永远也忘不了。

  他什么都不想要了,他只想手心下这冰凉的躯体热起来,动起来。想要这死去的人再蹦起来骂他,扯他的头发,什么都好。

  再后来,恨什么,他都也已经想不起来了,想要什么,都无所谓了。

  毕竟,哪来那么多恨啊。

  

  


  “ 离我远,你就自由了?”

  龙文章问道,似像真正的疑问。

  “ 离我近你哪不自由了!”

  孟烦了被龙文章按在地上掐的时候,他望着那双眼里真真切切的悲痛,不禁愣住。大腿处被他掐得生痛,痛得他不断锤着地。龙文章却像是在泄愤。

  疼痛中脑子里还反复映着那双眸中的情绪,他的思绪不断想翻找几遍到底还有什么。

  悲哀,痛苦,愤怒,不解……眷恋?

  其实后来孟烦了想,可能不止这些,也不止这一次。他调侃他这也要,那也要,全都是他的时候,吃饵粉劝他和小醉的时候,同他在缅甸一块石头旁吵架的时候,跟他学英文的时候,太多了,或许其实一直都是,他一直都是这么望着自己的。

  孟烦了倒吸了一口冷气,龙文章的动作停了下来。孟烦了连忙连滚带爬地远离他。

  龙文章还在看着他,孟烦了一时无了动作,甚至有些哑然。

  他觉得他脑子可能有点毛病。

  可。

  “ 若为自由故,万物皆可抛!”

  他故作潇洒地转身,拖着条烂腿走着,大腿根处还在隐隐作痛,这些的痛入骨髓将会伴随一生。

  孟烦了有些不敢回头,不止是因为那封信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其实孟烦了特不理解这个突然蹦出来的疯子,张口闭口叫着他就是三米之内,每次他都会在心里嘀咕,可还是听话地凑过去。

  他唤他过去也不做什么,孟烦了也不问,倒成了种默契。

  “ 诶,您换五米成吗?”

  “ 怎么非得三米啊?”

  那时他们在一片较空的草地上,一块大石头被孟烦了坐着,龙文章躺下来头靠在上边,也不嫌脏,虽然身上粘着一样的灰土。

  闻言龙文章抬眼去看他,不过正好逆光,看不清,刺眼。

  “ 你管得着吗。”

  孟烦了不说话了,他也不是真的想要一个答案,无聊罢了。但他也是有些好奇,为什么非得三米之内,直到那天和虞啸卿对战,他蹲在模拟现场旁,牙齿,身体止不住地颤抖,不知道是疼的,还是怎么着,他抬眼望着对面乌压压的一片人,心底像有个洞,空空的,灌满了呼啸的风。

  这时他特想有一个人在身边,他下意识回头看,就看到了他那坐在一边的团长。整个人差不多被裹满了纱布的团长。

  “ 我求求你能不能有时候让我觉得不是我一个人在扛的!”

  孟烦了莫名想起这句话,当时像一道惊雷一样打在了他的心田,或许是吧,他是孤独的,永远是。

  那天,孟烦了在车上回头望他,人影越来越小,直至完全看不见,他忽然特想跳下来跑回去找他,即使要拖着条烂腿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龙文章依旧是那副欠欠的嘴脸,可孟烦了还是气不起来,他的心底很悲痛,和面前这个人眼底深深的情绪是一样的。

  “ 纸船真是 有用?”

  孟烦了真的很想撬开他的脑子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。

  孟烦了也不会叠纸船,龙文章也不会。

  最后他们都没能学会。

  而在那之后,牛腾云又过来看他了。

  “ 你想得怎么样了?”

  孟烦了坐在床上,看着自己的指腹发愣。

  “ 你会叠纸船吗?”

  不久后,牛腾云给了他三张纸,泛黄而粗糙,他细心地教着。孟烦了沿着折痕小心翼翼地折过,嘴里还不停地低声念叨着,他折得很细。

  “小太爷想去趟怒江。 ”

  到了江边时,夜快深了,只有余晖还不肯回去。孟烦了轻轻把纸船放进水里,纸船随着浪晃啊晃啊,漂向远方,江边的风很大,孟烦了眯着眼睛往纸船去的方向张望,金黄色的光在江面粼粼,本是暗土黄的纸船,也变得金灿灿。

  “ 都慢点上船,急什么。”

  “ 不够小太爷再折,小太爷会折纸船啰。”

  “ 给死啦死啦单独一条,团长嘛。”

  孟烦了自言自语地说着。

  “ 人太多啦,船不够。”

  他抬头看向早已挂出来的残月,不知是否风太大,连雾云都要躲在月儿后头了。


  

  

  “ 孟烦了,这是你一生的毛病。”

  孟烦了清楚,可他永远改不了,在他无数次想过把真正想说的话说出口时,都会像喉咙里卡了鱼刺,怎么也吐不出,又疼得慌,所以他选择吐出各种恶毒的话语,掩盖他的疼痛。

  虽恶毒,但真,所以大伙都怕,即便是事实,可听不着,看不见,起码舒坦点。

  只是图个安逸,哪怕假的。

  孟烦了跑出去找狗肉的那天,他满脑子都是那张糊满了黑泥的脸,那双点燃般亮的眼眸。他莫名慌得很,慌得不择路,乱了脚,乱了心。这个在缅甸,带着他们,带他们回家的男人,就快死了。

  孟烦了不敢想下去,他看着兽医累得坐靠在墙边,大口喘气,没辙只能跟着坐下。

  “ 我这,急狗肉!”

  孟烦了急切地反驳着。

  兽医敷衍地点点头,孟烦了没理会他,他慌得快哭了。

  他又笑了。

  “ 我忽觉得,他有些好玩了。”

  “ 没他不好玩了。”

  泪水盈在眼眶,止不住往外冒,孟烦了往天上望,阳光有些刺眼,眼睛疼。

  他不知为何心悸,也没心思去理会,琢磨,后来亦是如此。

  孟烦了在咽去最后一口气的时候,他忽然发觉,自己是有真在意的人。

  是谁来着,这辈子太长了,想不起来了,人太多了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史今在跑出那片子弹还在飞驰的树林时,血液都在剧烈跳动,后知后觉发现受伤的那只手都在抖。

  他庆幸,庆幸自己能够留下来。

  而望着这个被许三多抓回来的中校俘虏,史今有些诧异,一张算不上陌生的脸,却在记忆里搜刮不出分毫与他有关的。

  那个俘虏正笑着跟他的连长咬耳朵,接着,朝自己望了过来,史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躲开,像心虚一样。

  看着不远处的三人,史今有些欣慰。

  坐在回程的坦克上,摇摇晃晃。他有些出神地听着袁朗和许三多聊天。

  但他不知听漏了哪句,就变成了这样。

  “ 明白了,我很抱歉。”

  他有些过于郑重地向全车人欠了欠身子。

  “ 对不起。”

  一车人都有些难堪,对这样的歉意是否应该接受。

  一直僵坐的史今却忽然向袁朗点了点头。

  “ 没关系,首长。”

  这是他作为班长,说的第一句话。

  袁朗看向他,目光有些沉沉,没有再说话,一时车内陷入寂静。

  “ 我对不起你,孟烦了!”

  龙文章哽咽着,嘴角止不住颤抖地说道。

  对不起什么?

  ——没关系,首长。

  下车,史今刚走出几步就被叫住,他回头,是那个中校。

  “ 你叫什么名字?”

  “ 报告首长,史今。”

  袁朗看了他一会,笑了一下,夸了句好名字就朝许三多走去。

  史今看得出他的笑,假里带真。反而他的眼神令史今心底猛地一沉,头皮发麻。

  他说不清为何如此,是那般沧桑深沉的。

  他望着袁朗往前走的背影。莫名很想叫住他。

  而再见到这个中校,是在选拔赛的末端。

  他和许三多扛着伍六一迈向终点。史今看着成才已经跑过去的身影,没有太多的意外。他垂着眸,汗水挂在眼睑上,刺痛着眼睛,已经分不清生理泪水还是汗水流滴下,他死死按住伍六一想要拿投降弹的手。

  咬着牙说道。

  “ 别都到这步了再让我们的努力全白费!”

  他感觉到搭在肩膀上的手臂僵了僵,然后,用力搂住了自己,拼命地往前跳着。

  他们比第二个人快两秒到达。伍六一剧烈地喘息着倒在地上。史今撑着双膝抬眼看向袁朗,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地。

  “ 首长,我们这…怎么算?”

  袁朗看了他几眼,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,笑着说。

  “规矩是死的。”

  人是活的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在A大队的日子,算不上好过,史今躺在床上,听着上铺人的呼噜声怎么也睡不着,倒是心有些悸动,窗外透进来的散散月光,也好像不太安宁。

  急促的哨声吹响,史今猛地起身,喊了句赶快穿衣服下楼,就连忙开始套衣服。

  史今是最快一个下楼的,他看到拿着哨子的袁朗,抿了抿唇,立正站好。

  “ 士兵,很快啊。”

  史今不知道说什么,也不敢贸然回什么,怕这个妖孽一不高兴就给你扣个五分十分。

  妖孽?

  史今状似不经意地瞥了袁朗几眼。

  嗯,长得确实挺妖孽的。

  “ 失眠?”

  袁朗又问道。

  “ 报告,只是还没睡着。”

  袁朗看了他一会,点点头。

  人到齐后,袁朗训了几句,就开始他的负重长跑折磨。

  后一天,史今结束训练回到宿舍时,看到床头的一个小袋子,愣了愣。

  他拿了起来,底下压着一张纸条。

  安神香包,助眠。

  一同住的吴哲看到还打趣了一下。

  “ 这么精致呢。”

  史今捏了捏香包,淡淡笑了一下。他递到鼻子底下闻了闻。

  他只能闻到淡淡的茉莉香,其他的他分辨不出来,与茉莉交融散挥。

  那晚,他莫名很早就入梦了。

  梦里,他身上,脸上都很脏,还留着两撇小胡子。他在冲一个背影叫唤着什么,那个背影和他一样脏,很熟悉,但他想不起来。

  画面一转,他又躺在了屋顶上,身旁的人应该还是那个背影的主人,只是他还是看不清脸。

  忽然,他看到一个人跪在地上,一把枪被他自己塞进了他的嘴里。

  砰——

  史今猛得起身,他呼吸急促,像是某种惊魂未定,背后还在不断渗出的冷汗浸湿了衣服,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抓住被子。指尖用力到泛白。他缓了缓劲看向周围,还好,没人被吵醒。

  史今不记得当时他是怎么想的了,他跑去找了袁朗。

  他轻轻走出宿舍,走到袁朗办公室门口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干什么,正有些懊悔和不解时,手已经敲响了门。

  门被打开了,里面偏暖黄的灯光和走廊的漆黑形成鲜明对比,光却照了出来。

  史今张了张嘴,说了句抱歉打扰了就想往回走,可胳膊一把被拉住拽进了办公室。

  一杯水被放在史今的面前,一件外套披在了他的身上。

  “ 怎么了,又失眠了?”

  史今微微垂眸盯着杯中的水面,他在纠结要不要说,还是随便找个借口来糊弄。

  他妥协了,这实在有些折磨。

  “ 我……做了个很奇怪的梦。”

  一个很真实的梦,真实到他的心现在还在剧烈悸动,一种恐慌和悲痛所笼罩。

  他没看到,对面的袁朗眼神瞬变了一下。

  “ 总之就是……一个男人,就一个男人。”

  “ 我完全不知道他是谁,我连他的脸都看不清,可全都是他!”

  史今有些崩溃地说道,其实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梦见那个人了,他已经数不清多少次了。这让他总是把现实和梦境搞混。

  他看向对面的人,袁朗的手正一下没一下地抠着烟盒。

  半晌后,他缓缓问道。

  “ 民国吗?”

  史今梗了一下。

  “ 是。”

  袁朗点了根烟,烟草燃烧的味道在室内弥漫开来。

  “ 需要我给你建议吗?”

  史今迟疑了一下,点了点头。

  “ 睡吧,你会知道所有的。”

  他不太理解这句话。

  那晚后,史今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见到过袁朗,齐桓说他去完成任务了。

  史今没说什么,而等他鬼使神差地在凌晨点燃一根烟的时候,他意识到了不对劲。

  那是袁朗常抽的牌子,可他不是不抽烟吗?

  是谁不抽烟?

  史今盯着石桌架在边缘的那只正在燃烧的烟出了神。

  “ 不喝酒,不抽烟,真好男人呐您。”

  “ 也是,不过是一发春梦的老头罢了。”

  

  

  “ 你到底是谁?” 

  史今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,他说出来了,在梦里,在这个不知谁的男人的躯体里。

  他看到了,那个人说了些什么。

  他看到了,那个人的脖子,嘴巴,鼻子……

  “ 班长?班长?”

  “ 你没事吧?”

  史今睁开眼,映入眼帘的就是伍六一担忧的模样,他心里莫名升起一种悲愤与无能,他有些勉强地扯了扯嘴角,摇摇头。

  “ ……没事。”

  他撑在床上的手好像碰到了什么,他低头。

  是那个香包。

  他忽然又想不起来了,什么都是。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当他明白那句话的含义,是他在执行任务的时候,那次任务在一条湍急江流边,一队贩卖人口的危险分子。他趴在草丛里,藏在一块大石头后边,静候着耳机里队长的指挥。

  不知什么名儿的虫鸣此起彼伏,太阳正热烈,光透过层层的枝叶斑驳落下,史今的手指搭在扳机上,不敢动力又卯着劲儿。

  他忽觉得差点什么,他能听到不远处从山下传来的江流浪声,可以看见石头上岁月的痕迹和一排排缓过的蚂蚁。

  “ 开枪。”

  指腹用力扣下,惊动了枝干上栖息的鸟。顿时那似哀嚎的鸟叫尖锐地划破蔚蓝的天空。

  “ 任务完成。”

  队长带有微微恭喜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。史今站了起来,他往下看,土黄色的江水翻着白浪。

  像是被人来回拉扯着脑子里名为记忆的那根弦。

  很痛,比刺刀插进大腿骨肉间还要痛。


  

  

  “ 袁朗在哪?”

  齐桓有些诧异地看着史今,他的神色语气实在不像大伙所识的那个史今。他刚想说什么,突然顿了一下,接着一个写着地址的便签被放在了史今手里。

  史今请了两周的假,他坐上了车。

  窗外景色缭乱,他也不知道那片便签上的地址到底在哪里,只是垂头看着他的字迹出了神。

  离开前齐桓说的最后一句话是。

  “ 队长说,你第二次问他去向的时候,就给这张纸。”

  史今扯扯嘴角。他闭上眼睛,身体随车的颠簸而时时微微摇晃。


  

  

  他瞧见他了,这儿有些空旷,因为是片海。

  史今愣了愣,接着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袁朗,他穿着便服,比起军装,反而有些显老。

  他朝史今招了招手,接着双手做成喇叭的形状放在嘴边。

  “ 三米之内!”

  这句话顺着海风刮进了他的耳朵里。

  他此刻有着年轻的心脏,年轻的躯体,可这几步路,他走得艰辛,很艰辛,像个年迈的老人,承受不住激颤的心绪。

  他还是没忍住扑了过去,他似乎已经闻到了扑鼻的禅达那土灰的气息。袁朗的手臂环住了他,很用力,用力到小臂上的肌肉线条勾勒得明显。

  史今听到他紧靠着的胸腔翁动了一下,是他笑了。

  “ 孟烦了。”

  久违的名字被用久违的语气吐出,泪水冲破了最后一道来自精神的防线,滚烫的,打湿了袁朗肩处的衣裳。

  袁朗本想揉把他那头卷毛,才发觉现也不再是那副身躯,他也不是。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,想说些什么冲淡这悲伤的气氛,刚张开嘴,发现鼻腔也是一阵酸涩。袁朗眨眨眼,望向右上方,眼眶止不住红。

  “ 我本来不想哭的。”

  故作娇作而带着微颤的语气让史今忍不住笑了一下。

  “ 你…什么时候想起来的?”

  “ 三年前吧,用了三场梦。”

  “ 我是刚刚完成的那次任务。在江边,特像怒江。”

  史今挠了挠头。

  “ 感觉特奇怪,像是有两个灵魂,说着东北腔,又容易有北京腔。”

  两个灵魂都是他,只是旧与新,在交融错杂,撕扯拉逃。

  其实,在车上史今想了很久,他在想重逢会是怎么一场景。痛哭流涕?指责怒骂?越想越是忐忑,本决定平静面对,可那双熟悉的眸望过来时,心不听了指挥,因为它已经不只是属于他了。

  怎么样都好了。

  后来那天,他们也只是捡了捡贝壳,踩了踩海浪。像以前一样打牙配嘴。

  “ 怎么来海边?”

  史今漫不经心地问道。

  “ 拉过勾的。”

  龙文章笑了笑,没等史今说话又继续说道。

  “ 我请假呢,一是在想怎么…面对,二是刚好养个病假。”

  史今闻言连忙往他身上瞧,袁朗也不藏着掖着,扯开领口,一个子弹打过的痕迹,伤口已经生出了粉嫩的新肉。

  “ 刚想起的时候,我都不知道怎么面对齐桓。包括后来的吴哲,还有你们连长。”

  “ 诶诶,还有你那副班,伍六一。”

  说到这,袁朗忽然有些激动地扯了扯史今的胳膊,史今也抽了抽嘴角。

  “ 感觉自己像老妖怪,活了几百年不见死的。”

  史今边抬手对着太阳看手里的贝壳边说道。

  袁朗没说什么,只是上前几步,勾住他的脖子,拉扯着嗓子说饿了去吃饭。

  “诶诶犯什么病!”

  袁朗就这么拽着史今离开,他挣扎想去海边清洗一下手里的贝壳,可袁朗视若无睹,他笑得很开心。

  “ 走啰,回家啰!”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孟烦了其实还想再见一个人。

  小书虫。

  他或许忘不掉,那天,尘土飞扬的战壕里,那抹刺眼的红。他说不清是羡慕嫉妒那烧得正旺。

  还是他那亲爱的团长骨子里也是同样的红。

  许三多听到要去找马小帅,连忙说自己也要跟着去。

  史今看了他一会,微微笑着捏了下他的脸。

  “ 谢谢。”

  许三多有些茫然,但还是咧着嘴说道。

  “ 你谢啥呢班长。”

  史今抬眼去看袁朗,袁朗看着他们,指间夹着的香烟还在延伸出缕缕丝丝的白雾。

  那是他不知道的过往,他没有参与的过往。

  

  改编的时候,马小帅去了高城那。

  而史今他们一下车,就看到高城向他们招手。

  “ 怎么想着过来了?”

  高城拍了拍史今的肩膀。

  “ 我们来看马小帅。”

  许三多说道,袁朗忍不住笑出了声,高城没好气地转头去喊不远处在捣鼓什么的马小帅,少年听到自己的名字猛地站了起来,接着笑着跑了过来。

  “ 连长你叫我?班长?!”

  他惊喜地看着许三多,接着他又看了看史今,眼里的疑惑很明显。

  “ 这是我班长。”

  许三多笑着说。

  马小帅朝史今敬了个礼。

  史今望着他,张了张口,想说些什么,可声音还未出,眼眶先红了。

  高城一头雾水地看着他。

  “ 你们瞒着我又干了啥玩意?”

  “ 可能这里风有点儿大吧。”

  袁朗眯了眯眼睛说道。

  后来他们吃了晚饭才走的,临走前,史今轻轻地拍了拍马小帅的头。

  “ 跟着连长好好干啊。”

  “ 一定的!”

  马小帅坚定地看向史今。

  袁朗的手犹豫了一下,接着刮了刮他的鼻子。

  “ 好好的。”

  

  回去的路上,史今沉吟了一会,缓缓说道。

  “ 现在大家,都挺好的。”

  袁朗停下步子,偏头去看,看到的就是一个微微垂着脑袋的孟烦了。

  他用力揉了揉他的头,像以前一样。

  “ 或许本该如此。”

  史今带着鼻音嗯了一声。

  “ 诶!”

  袁朗和史今同时回过头,就看到高城手里拿着什么在挥。

  “ 史今你这什么玩意儿贝壳落下了!”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“ 卡!”

  导演满意地翻看着刚刚拍完的片段,招呼着大伙收工,明天再接再厉。

  段奕宏松开了手,对着张译挑了挑眉。

  “ 喝点?”

  张译扯了扯有些皱巴的衣服,笑了笑。

  “ 得了吧,就你那酒量。”

  “ 以茶代酒呗。”

  他们缓步消失在还喧嚣的人群,似乎没人注意到他们。

  “ 挺有意思的,自己演自己。”

  “ 谁能想到呢。”

  张译插着兜,抬头看路灯下乱转的小飞虫。

  “ 不过,我们还能遇见倒也稀奇,毕竟世界那么大。”

  段奕宏偏头望他。

  “ 毕竟,拉过钩的。”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  


  

   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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